观澜丨苦瓜

只要房前屋后有块或大或小的空地，在春天播种栽秧的季节，谁家不会随手栽上一株两株苦瓜秧？

旧时的故乡，一到春天，空气里都拧得出水来，到处湿漉漉的，草木繁盛，鸟鸣虫吟，氤氲着春天的新鲜气息。那些平素丢垃圾倒水的阴沟，土质肥沃乌黑的堆子，甚至猪栏茅厕旁，就会冒出一茎一茎的瓜秧子来。是往日遗落在泥土里的种子，这会儿禁不住春天的召唤和蚯蚓们的催促，全都争先恐后冒出头来，茎儿白白的，嫩嫩的，肉嘟嘟的，顶着两片或大或小的丫瓣，在春风里颤颤巍巍。

村人的习惯，辣椒秧和茄子秧，都是先在自家园土里撒籽，待秧子差不多有两拳高，长出了几片叶子，这才小心地带土拔了，装在篮筐或竹筛子里，提到已经开好纵横交错井然有序小土坑的菜园里，一坑一株栽上。南瓜、苦瓜、冬瓜、瓠瓜的瓜秧好找得很，所需又不多，阴沟里、土堆下、野地间随处见了，用小锄一挖，或临时找根小棍子连土挑起，一两株、三五株，就行了。

我家在村中央的老宅里居住时，房屋四周是青石板巷子，就在村旁自家茅厕的后面空地上立了一根多分枝的树尾巴，树下栽一两株苦瓜。苦瓜秧生长迅速，不长日子，就会满树满枝地爬上去，绿叶如掌，藤蔓垂悬，蓬蓬勃勃的，将原本稀疏干枯的枝干，隐藏在严实的盛装之下。后来，我家搬进了村南溪圳边的新瓦房，单家独户，周边视野开阔，隙地多了，每年都会在门前溪岸栽上几株。

苦瓜开花的时候，一蓬蓬硕大的藤蔓上，到处都是金黄色的小花，花柄细长如丝，在绿叶的映衬下，如点点繁星。不多久，很多花儿就长出了小苦瓜，像白色多皱的蚕虫。蚕虫渐长渐大，如指，如棒，垂悬着，分量日增。苦瓜蓬下，是鸡的好去处。晴热的天气，我家那些公鸡母鸡常在这里啄食或歇息，做些在母鸡背跳上跳下的发情游戏，地面被它们磨蹭得光亮。正午时分，大公鸡在蓬荫下打盹的样子滑稽又可爱，它单腿独立着，眼皮时闭时睁，鸡头不时点一下，半睡半醒，惊惊咋咋却不倒，功夫实在了得！等到了嘶鸣的时辰，顿时精神百倍，双腿站定，扇几下翅膀，仰着弯曲的脖子长嘶：“喔喔喔—喔喔喔—”叫得苦瓜叶都发抖，半个村庄都能听见。

那时村里的苦瓜，浅翠泛白，两端尖，中间粗，浑身布满光洁的肉泡，像无数的淋巴。这种苦瓜不是特别苦，摘上一条两条，稍稍冲洗，竖剖两爿，拇指一抠，将腔里酥松的白瓤和籽粒去掉，再斜切成片。苦瓜清炒或者与青辣椒同炒，是村人的家常菜。偶尔做个苦瓜炒蛋，苦瓜炒干鱼，味道更妙！

小时候一到夏天，村里的大人孩子生痈疖的多了起来，额头，面颊，肩膀，胸前，腰腹，后背，常会长出一个个尖包来，红肿胀痛，越来越大，像光亮的犄角。任其自然发展，到后来变软了，有了白色的脓点，这才抠破，挤出脓血，留下一个红肉肉的大疮口，慢慢自愈。期间，苍蝇不时飞落疮口吸腐，让人不胜其烦。为此，村人常会摘了苦瓜叶来贴上，身上如同打了绿色补丁。苦瓜叶有消炎的功效，能促进疮口愈合。

苦瓜结得多，藤叶之间，花儿一批接着一批。前一批的苦瓜还没摘完，新的又长大了，那些老苦瓜就任其老去。老苦瓜渐渐变黄开裂，露出绯红的籽粒，看着也很诱人。这样的苦瓜已无人摘了，倒是那手指头大的血色籽粒，孩子们往往抠出来吃，味道甜得很。

盛夏酷暑，烈日如火。苦瓜经不得晒，还不到中午，就已是藤叶耷拉，蔫蔫的。要到太阳西下，才慢慢缓过神来。这会儿也是给屋旁的苦瓜浇水的最佳时刻，据说对着大太阳浇水，会将其呛死。浇了水的苦瓜，很快又水灵灵的了，蓬蓬勃勃的，绿得油光可爱。

曾有多年，在这样的夏日傍晚，我提着桶，打了清澈的溪水，浇灌岸上的一蓬蓬苦瓜。又提了溪水，将屋旁的阶檐和禾场冲洗一番，除去暑热。而后，从家里搬出饭桌，长凳，矮凳，竹椅，供家人吃饭坐歇，供村邻来闲聊乘凉。星子出来了，月亮升上来，山峦黝黑，稻田空蒙。溪水里，池塘里，银波荡漾。南风吹拂，树叶沙沙，蛙儿虫儿鸣叫得特别起劲。

这时，母亲做的辣椒炒苦瓜的呛鼻香气，从门窗里散发出来，弥漫在灯光微明的夜色里。

（黄孝纪）